榎家小生

※前篇：01、02

暴風雪在夜裡倉狂，康納不像那些在這種雪夜裡仍得站在路邊待機的仿生人一樣，得繼續執行無人看見的任務。RK800躺在溫暖的室內不受外在天氣的侵擾，他沙發上側過身子，一時半刻無法進入休眠模式。

只是很突然的，康納想起了這件事。

他曾以為死亡這件事就只是一個數據，他不會有任何的感覺，也許一開始會感受到『傷心』，一種生物元件所模擬出的情緒，但那也是短暫的，與這種模擬情緒並存的是他的社交模組，它會編程出合適的應對模式讓他能在這份傷心中繼續執行他的任務。

康納就想，要是有那麼天到來，他會替自己負責的人類舉辦好一場嚴謹的喪禮。一個喪禮不應該有閒雜人等在一旁錄影留念，也不該有人將這個場景裡的任何一部份上傳到社交軟體上，一場喪禮是嚴肅、黑色、還有康納仍是無法完美解析的悲傷。

但無法完美理解並不影響康納去進行這些動作，事實上康納也沒想過他會那麼快就真的去親自操辦一場喪禮，它是多麼的突如其來，就連有著強大的邏輯系統的仿生人原型機也會被死亡給弄個措手不及。

不過在真正實行時康納覺得自己做的很不錯。

——那天他替一個人類男孩辦了場喪禮。

對於每一份工作都處理細緻，仿生人有著優秀的能力，康納把處理好的事項都勾上了任務完成——事實上他已經很久沒有成功的完成任務，這對於一台原型機來說是不合理的，但也許是人類的不可預測性讓再優秀的仿生人都會棘手，所以康納也不氣餒，這十幾年來每一次都在任務中用盡渾身解術。

他的人類搭擋是一個脾氣沒那麼好，卻總是在不知不覺裡教會他什麼是所謂的獨立個體，並且在一些日常生活小細節中告訴他該怎麼去做的優秀警探。康納總被旁人說他的異常化比起一般仿生人還要來得不明顯，這是為什麼——康納每當這個時候就會想著：也許更多的理由是因為他想要留在漢克身邊。

他的人類搭擋從一開始就沒有將他當做一個物品來對待，也正是漢克不把他當作一台機器，康納越喜歡站在漢克身邊當一台仿生人。

他甚至連額頭邊的光圈都沒拿掉，身上穿著衣服仍是仿生人的專用制服，他喜歡繼續用讓漢克覺得不愉快的語調說話，長時間的異常多少讓康納知道和一個人類相處究竟要用什麼樣的模式才會是最好的。

這就只是一個惡趣味，專屬於康納RK800不怎麼可愛甚至還會被漢克嫌棄，但他卻暗自竊喜甚至樂在其中的惡趣味。

今日他親自舉辦了一場喪禮，康納待在空無一人的狹小房間裡，他身上穿著RK800的專屬制服，和平日不同的是裡頭的襯衫換成了黑色，昏暗的燈光襯著康納的側臉，那是如機器般無機質的冷硬。

這是場喪禮，可康納沒有哭——從一開始到現在這個仿生人一滴淚都沒有落下。

夕陽從窗戶傾瀉而下，康納焦糖色澤的眸子更加透明，裡頭的人工瞳膜微微轉動，他的眼神有些渙散，此時難以看出他在想些什麼。

康納對於死亡這個名詞並不陌生，如果仿生人停機能夠被稱之為死亡的話，那在這些年他已經看過太多，甚至有時這些死亡還是從他手中發生的，一名異常仿生人獵人並沒有太多可以辯解的理由，他從來都只在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即便他並不是真正的正義，可接收命令的仿生人仍是要繼續執行他的任務。

因為這是他們生存的理由，若是失去了便無法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

康納對於以往追殺異常仿生人的事情感到抱歉，在他懂了各種感情後更加知道以前自己究竟做了什麼樣的糟糕事情，他道歉，衷心對那些為了活下去掙扎的異常仿生人們發出深深地歉意。

可他最終是不後悔的。

過往不會因為時間而消失，它只是變得淺了點，白紙摺下的痕跡在攤平後也無法恢復成原狀，RK800的履歷仍是會有著追殺異常仿生人的資料，即便他現在成為了人類與異常仿生人的中間橋樑也不會因此而抹滅。

康納緩緩地吐了口氣，就像個想要穩定情緒的人類一樣，將他的仿生生理機能恢復成正常的數值，他本該感覺不到溫度，可在這個暗色調的角落他卻覺得有股絲絲的冷意遊走在身體裡，他的靈魂被侵蝕，感受著死亡的味道。

如果要說的話，他表現出來的樣子就像是一個失去目標的人類，空洞和難以言喻的氛圍環繞在他身邊。

康納感覺到漢克從外頭走了進來，對方身上穿的是和他同一款式的西裝，老警探打扮的十分乾淨整齊。漢克蹲到康納身邊，什麼話都沒有說，康納感覺到漢克的接近並沒有和往常一樣立刻就回應對方，他只是垂下了眼睛，難得的，漢克在這個總愛表現的無堅不摧的仿生人身上看見了脆弱。

「他離開了。」

「他是微笑著走的。」

康納的聲音沙啞又低沉，像是哭過一般的嗓子，可他仍是一滴淚都沒有落下。

康納突然覺得難過，他原以為自己不會這樣，可當這件事情真的發生時他卻發現原來流淚也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就想，也許他真的是個機器人，否則怎麼會表現得如此冷靜。

「他在離開前像是想玩水，但我估算玩水的風險太高會傷害他到原本就狀況不好的身體，所以就阻止了他。」他小聲說著，「我應該讓他玩的。」

「你是為他好，記得嗎，那時他太虛弱了。」

「我很抱歉。」

「孩子，你不需要太自責。」

「……抱歉。」

康納又說了一次道歉，可這次已經不知道他是在向誰說，是在對漢克說還是已經聽不到的人類男孩，說完話康納看起來更加難過了。

明明現在應該比他還難受的人是漢克，因為那個離開的是個十來歲的男孩備受漢克的寵愛，他能感覺到對方在這段日子裡是真心在照顧男孩，一種懷念而悲傷的情感，明知道那個男孩並不是他深愛的柯爾，卻還是忍不住將父愛投注在小小的孩子身上。

這是一種父親對於孩子的天性。

康納無法擁有小孩，所以也無法真正的理解漢克內心的想法，只是他覺得有些難過，因為男孩離開，也因漢克又失去了一次孩子。

他帶著那名受到虐待的孩子來到漢克身邊，本意並非如此，他只是單純的希望漢克可以因為這個男孩快樂一點，即便漢克也許根本不需要他這麼做。

只是他沒有想到，一個人類小孩是這麼的脆弱，他始終都在病房裡待著，即使有再好的照顧也沒有辦法延續他虛弱的生命。

他從未知道，原來死亡是如此的悲傷。

他們無法再使用很簡單的語言來告訴彼此他有多在意對方，受到長時間虐待的孩子也不會在小心翼翼的身出手指勾住他的指尖，從那一點點的接觸告訴康納：不要走。

他和漢克一同送走了男孩，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清晨。

康納睜開了眼睛，他躺在溫暖的室內沙發上，相撲趴在他身上平穩地呼吸著，他能細細地聽見臥室裡傳來打呼的聲響，那是漢克發出的聲音。

他在這片黑暗裡眨了眨眼，但並沒有打開他的夜視功能，像是自虐又享受似的任由這片黑暗將他包圍，就像是那一天他舉辦喪禮縮在角落的感覺一樣。

他想他剛剛是做了夢，夢見了很久之前發生的事情。

康納將相撲的身體稍微移了個位置，他無聲地從沙發上下來，赤裸的雙腳踏在地墊上一絲聲響都沒有，臥室的房門沒有關緊暖氣充斥整個空間，康納在黑夜裡也能準確無誤的找到漢克的位置。

當然也可能是老警探發出的打呼聲大到讓人無法忽視。

漢克睡在雙人床的正中間，康納抬起了一隻的腳然後爬上的對方的床。

他只佔了一個很小的位置，小到就像是隻家貓，乖巧的蜷縮在他的固定角落。

上床的聲響有些大，這讓漢克的打呼聲停了一瞬，康納因為漢克的反應頓了下動作，又過了會漢克的呼吸又回歸正常他才吐出一口氣。

他沒有靠漢克太近，只是想要比起在客廳更能聽見對方還在呼吸的聲音，康納將自己捲成一團，額頭上的光環在這安逸的室內轉著淡淡的光。

康納看不見漢克的面容，但他可以從大致的輪廓描繪出對方的模樣，這讓他忍不住伸出手在空中虛描著。

「睡不著？」

……！

只是他沒有想到漢克被他吵醒了，有些沙啞含糊的聲音問著。

康納嚇了跳，光環瞬間變成了紅橘色，漢克意識還有些不清楚但他精準的將康納的手腕握住。「你不要……連我睡覺的時候都要吵我……」

漢克不滿的嘟囔著，康納想要將手收回來的念頭在對方像孩子般的抱怨裡打消，他安靜的不發一語，他知道漢克只是突然醒來，只要他不說話對方很快就會睡回去。

果不其然，漢克就這樣握著他的手腕，又逐漸回歸了睡眠。

他們的皮膚觸碰著，可一個是人類、另一個是仿生人，他們是不同的所以無法產生共感。

康納看著漢克，突然很想對他的人類搭擋說一聲：不要走。

就和當初那名小小的男孩，在迎接死亡時也是用著無聲的情感這麼對他說著。

不要拋下我。

求求你。

TBC.

下一章完結